另一個對比是色彩。

　　這倒是一個讓我感到難過的話題。

　　與我們交談的很多歐洲人，包括一些資深的建筑師，都認(rèn)為中國建筑的一大特點是色彩華麗、涂金描紅、龍飛鳳舞。他們的依據(jù)是在北京和臺北看到的一些宮殿式建筑，以及遍布?xì)W洲各地的中國餐館。

　　這種交談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常識背景，那就是彼此都知道，在人類審美的高低雅俗等級中，大凡自然、和諧、中性、收斂為高雅，反之，人工、極端、艷麗、刺激為低俗?，F(xiàn)代派藝術(shù)家會突破這種常識，但那顯然不屬于中國的宮殿式建筑和餐館。

　　如果把這種特點看成是東方情調(diào)，卻又不妥，歐洲朋友禮貌地說：日本在色彩上倒是崇尚自然。

　　我們的艷麗喜好，近年來又越演越烈。大城市的品級追求被引導(dǎo)到恢復(fù)民族特色，這倒罷了，卻又把民族特色解釋成那些雕琢的宮廷符號，結(jié)果，黃燦燦的大屋頂離開了整體格局到處覆蓋，近乎災(zāi)難。有些新興城市雖然擺脫了這種災(zāi)難，卻噴涌出無數(shù)熒光粉涂寫的招牌，滿目妖艷。農(nóng)村更其過分，好像色彩是富裕的唯一標(biāo)志，居然讓那么多惡濁的人工色掩蓋了近在咫尺的自然色，真可以說是"閉月羞花"。

　　于是，幾乎所有的中國旅行者都承認(rèn)，歐洲無論城鄉(xiāng)，最讓人感到舒適安靜的就是那徹底收斂的色彩。他們似乎不是在競爭熱鬧而是在競爭素淡。

　　一些熟識的歐洲朋友有時想對我們中國人作一點色彩學(xué)的啟蒙，他們常常故作隨意地說出一句、兩句：

　　"其實灰色里能夠看出銀色，不必真讓它發(fā)亮……"

　　"反而是單色最自由，因此也最豐富……"

　　"世界上沒有一種人工的艷麗，通達(dá)過偉大……"

　　聽到這些話時我確實有一點憋氣，因為這些道理，中國人明白得比他們早得多，怎么反倒要由他們來啟蒙"五色令人目盲"---這樣明快爽利的話，中國哲人在兩千四五百年前就說了，而且后來的歷代中國文人無一不知。查閱其他古文明的先哲遺言，沒有誰說得比這更加透徹。

　　更充分的證據(jù)是，中國古代繪畫都嫻熟于單色水墨，而疏淡于色彩敷用；可以作為中國藝術(shù)最獨特標(biāo)志的書法，則是千年一色，而且是最沉著的黑色。

　　我認(rèn)為，中國人當(dāng)然也會喜歡華麗，有不少辭賦為證，但中華美學(xué)的元典性立場并非如此。樸茂大氣如古鼎舊陶，正是中國古代最上品的建筑色彩。只不過后來的宮殿廟廊越來越追求歌功頌德、祈福避禍的淺薄象征，才越發(fā)失去控制，走向惡性泛濫。

　　為此，我曾與一位法國建筑師開玩笑說："真是陰錯陽差，不知著了什么魔，中國古代哲人收斂色彩的美學(xué)主張居然在你們這兒開花結(jié)果?？粗?，我們遲早要奪回那種無比美麗的單純和自然，好讓祖先們瞑目。"

　　還有一個對比是情調(diào)。

　　我前面說過，古代中國文人大多明白收斂色彩的道理，因此日常也在水墨繪畫和書法中陶冶情懷，這是他們的文雅處。但這種文雅有時也走火入魔，把一些文學(xué)性想象納入建筑設(shè)計，尤其在庭園建造中夸大借景、比擬、象征的作用，形成一種情調(diào)化的風(fēng)尚。